2023年7月30日刊 | 总第3312期
有观众觉得辛路在剧里承担了“爽感”。但其实辛路这个角色，以及《不完美受害人》整个作品，都不是强娱乐、宣泄情绪的类型。
粤语里有一句话，“好少少，贵多多”，意思是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后，每增加一分，都要付出极大的心力和自我训练。这种付出性价比不高，但对表演非常有价值。
我不担心被别人说是戏霸，担心也没有用。该做的专业上的基本沟通，也不可能因为会被一些人说戏霸，就不去做、不去改善呀！
在《不完美受害人》这部围绕性侵案展开的作品里，陈数饰演的辛路是很特别的存在。
成功（刘奕君 饰）被指控强奸后，股价震荡，资金链有断裂风险，公司里的人焦头烂额。辛路是成功的妻子，也是这桩丑闻的受害人，但她始终没有表现出脆弱。无论是离婚谈判还是权力切割，应对丑闻、拯救公司，她始终果断清醒、游刃有余，全然不似观众常规认知中隐居多年的全职太太。陈数初看辛路，想起了《纸牌屋》里的克莱尔（罗宾·怀特 饰），一个在精神层面的绝对大女主。在陈数过往的作品里，有过扮演精英女性角色的成功案例，但像辛路这样层次丰富的女企业家却是第一次。回头看，《暗算》里桀骜不驯的黄依依，《铁梨花》里不甘做笼中鸟的徐凤志，《和平饭店》里多智近妖的陈佳影，都充满棱角，拓宽着女性角色的边界，也逐一证明了陈数与不同类型剧的适配度。这次遇到辛路，陈数也像发现新大陆一样。用她自己的话来说，这是东亚地区女性角色新类型的崛起。《不完美受害人》最初出品人给到的剧本，只有一个辛路的“摘戏”（部分角色戏份），我就觉得“惊为天人”，仿佛看了一部完整的、与众不同的大女主电影。整个剧本看下来，非常喜欢，立即回复，“辛路非我莫属”。编剧高璇老师知道我同意出演以后特别高兴，因为辛路是配角，戏份有限，她怕我不愿意。但我接戏从来就不挑主配角，故事好、角色有意思我都愿意出演。更何况，在内地都市女性剧里，能出现辛路这样蛰伏多年回到权力巅峰，却又能坚守底线不被权力异化，始终对同性持有善意的熟女角色，是多么难能可贵。有观众觉得辛路在剧里承担了“爽感”。但其实辛路这个角色，以及《不完美受害人》整个作品，都不是强娱乐、宣泄情绪的类型。辛路是有格局的理性熟女。当丈夫的丑闻铺天盖地时，她直面问题，也在第一时间完成了自我的救赎。情感是情感，理智归理智。她没有陷入妻子这个单一身份、陷入女性受伤害的情绪里。辛路不是一般概念里的职场女精英和豪门太太，大成集团是当年她和成功一手创办。有观众说，辛路处理黑天鹅危机时就像一台完美的机器，外貌、心智、语言表达一丝不苟。但她并不是真的完美机器，她的这种高理性仅限于这段特殊时期。辛路对与丈夫一起携手开创的事业，对公司职工，都有悲悯心，甚至对于赵寻（林允 饰）都有同情之理解。所以她能果断地把成功踢出董事会，也会在成功崩溃的时候抚慰他的情绪，更会在丈夫发动网暴时，愤怒地指责他“下作”。剧情的后半段，观众能越来越多地感受到，辛路与成功的夫妻关系，确实不是“非黑即白”。我相信，有过婚姻生活或者两性亲密关系的成熟观众，都能理解这份复杂性，体会辛路这个角色的广度、深度和厚度。我和奕君这次合作很默契。成功和其他董事打架后，回家被辛路抚慰的那场戏，前半段我和奕君完全是即兴来的。这场戏由于前面的剧情有变动，所以部分内容要调整。我和刘奕君在杨阳导演规定情境后，直接开机拍摄。现在大家看到的，无论是开场两个人的对话、行为触碰，还是两个人落座后辛路的台词，全是即兴而出。我问他的伤势，举手去触碰奕君的头发，就是我在真切感受他的表演、接住表演。拍都市剧我一般会“带装进组”，自己提前置办一些服装配饰。《不完美受害人》的造型指导黄薇老师，为辛路也准备了不少服饰物品，只是这么多年来我已经养成了习惯，从2011年拍摄《夫妻那些事》开始，只要是都市题材的作品，人物的造型搭配、采买、选择，我都会深度参与。原因很简单，造型是演员塑造角色非常重要的一部分。戏剧学院刚毕业的时候，有个摄影师朋友就这么对我说过，演员要注意角色造型的重要性。镜头画面里可以传递的信息元素非常多，服装颜色、首饰形状、甚至纸张上的字体，都会影响人物给观众的印象。所以不管剧组服化准备得如何，我都会自己带一部分进组，与导演、造型师沟通。前几年我演过几个职场精英的角色，人物性格、职业身份、年龄都不同，她们的造型穿搭也有差别。
比如《完美关系》里的斯黛拉，她的造型就比辛路外放、张扬一些。辛路是从幕后回到台前的集团董事，是和丈夫携手创业的集团大股东，她的造型需要职业身份与生活方式兼容，服装色系最后是以深蓝、褐灰这种暗调低饱和度为主。配饰需要是珠宝的级别，但不能是“炫目”的彩宝或钻石。和黄薇老师商量，选了一些比较贵气、有质感的珍珠，彰显品位，也能衬托辛路沉稳低调的个性。造型也要搭配着故事情境来。辛路出场后的服饰色系、款式，根据每个场景也有不同的考量。比如成功被拘留后，辛路两次出现在公司大会议室的服装就完全不一样。
第一次穿的是有垫肩的V领西服，告诉公司员工“我是辛董，不是成太”。但第二次出现在大会议室则是董事会，辛路“弹劾”成功，更换董事长。一方面，选举需要董事们的信任和支持；另一方面，是自己的丈夫惹上刑事案，让董事、股民都受到严重损失，她要谦卑。无论从哪个视角，辛路都需要收敛强势，她的姿态要“含着”。服装造型上，我选择了一件没有领子的小西装，盖住锁骨，几乎不露肤。这场非常有难度的表演段落，造型也需要支持我完成一个重要的信息传递：我，辛路，有接替成功成为董事长的能力。长达五分钟的台词，阐释局面、谈论权力利益的捆绑、提出解决方案，一气呵成，初次看到剧本时就有很强的阅读快感。高璇、任宝茹两位编剧老师三年的剧本打磨，真切写出了“辛路”这个女性企业家，并在文本中用精炼、深刻的台词建立了属于这个人物的语言系统，赋予了她更高人格魅力。而这都为表演增大了难度。台词是偏文学性的文本，表演呈现要怎么处理会更好？开拍前我就和高璇老师进行了非常仔细的前期沟通，并建议出于表演和声音节奏的需求，不按照原剧本结束，而是在这段大台词结束后，停顿三秒，增加：“直面，切割，修正。我说完了。”这十个字。这样处理，也能帮助其他董事接续情节。沟通下来，和高璇老师迅速达成了共识。当然，表演的度也需要思考清楚。这不是一个大开大合的人物。分寸和克制非常重要。她的仪态和语言节奏都影响着信息的层层递进。这场戏里，我还跟编剧高璇老师商量，删掉了原剧本的一句台词（“你不应该因为权力在握、卸除常人的枷锁，反而是因此失去常人的自由。”）。这句台词本身非常好，我甚至在想，如果是在其它的场合，辛路与一位合适的人物来交流这段话，是没有任何问题的。可这样的董事会上，主题是弹劾成功，辛路关于权力的阐述如果过于饱满，会显得夫妻情分太凉薄，也会涉嫌辛路过于心机。更何况，前面已经有一句（“权力不是让你为所欲为，而是让你谨言慎行”）表达此意。观众喜欢把事业上有所建树的女性角色统称为“女强人”，但精英和精英的工作、生活状态是完全不同的。表演不是演“强”而是演“人”。比如斯黛拉和辛路，乍一看都是气场很强的领导，辛路是董事长，是一个上市公司的联合创始人，她的策略、规划，大部分埋在水面之下，显现的气场只是冰山一角。斯黛拉身处服务型机构，是公关公司的合伙人，她和人相处会更“外放”，另外她还有个年下男友，呈现情感生活时也会更加活泼、轻盈。很多观众喜欢我演“女霸总”，前几天在辛路的视频下面看到一条评论，说“还是喜欢数姐回到舒适区”。每个演员都有适合自己的角色类型，但我不喜欢“舒适区”这种形容，这个词在我的字典里总包含了一点偷懒、不精进的意思。粤语里有一句话，“好少少，贵多多”，意思是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后，每增加一分，都要付出极大的心力和自我训练。这种付出性价比不高，但对表演非常有价值。遇到像“辛路”这样的人物，需要高质感的表演状态。我需要从阅历中提炼人生感受，建构丰满的人物小传，把“功夫在诗外”的积累用在这个人物身上。去年一共拍了四部戏，非常充实，基本是无缝进组的状态。拍《白色城堡》的时候，时隔十年再次合作的杨文军导演，说我的表演状态“更自由了，已入化境”。感谢杨文军导演的鼓励。如果说十年前的表演是在追求分毫不差的准确性；现在的自由感是因为抛去了更多杂念，内心更多了勇敢，可以轻装上阵了吧。前些年积累的表演经验是被“逼”出来的。那时，遇到离自己很远的角色心里是很忐忑的。比如徐凤志。郭靖宇导演说，他是把徐凤志当作男人来写的。巍子老师扮演的军阀赵元庚，对她的最高评价是“仗义”。2010年那会，观众的女性意识远没有现在强烈，铁梨花这个人物经历了宅门恩怨、江湖险恶与家国仇恨，人物跨度长达30年，从盗墓贼的女儿，变成军阀姨太太，最后又化身抗日斗士。现在回望，这个角色真的是引领了国产剧传奇大女主的形象，也让我获得了主流奖项的认可。在2005年遇到黄依依，《暗算》之《看风》的女主角，一位天才数学家，是我人生的幸运，也是我职业生涯的代表作。这样一个人物，她的言行举止放在那个时代里，仿佛从天上来。她只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，爱自己想爱的人，全然不顾世人的眼光。那时的我，放下了所学的表演技巧，依托这个极棒的剧本，用本能随性地演出这个不融于世的数学天才。
受到行业认可之后，2013年我也有过一段无缝进组的时间，14个月拍了4部戏。然后，我发现，我的身心开始“出了问题”，身体上，关节处都是凉的，内心则失去了创作热情，没有劲儿了。我意识到该停下来，修整、“充充电”了。
2014年到2015年这两年，除了拍摄了包括《火星救援》在内的两部电影，客串了一部电视剧，基本上主要在休息，喝茶、看书、晒太阳、上国学课。现在回想，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个人重启、升级的时间。随着年龄的增长，成熟女性的角色注定是越来越少的。这个是客观规律，埋怨没有用。我只是一名演员，需要跟着行业的大环境。我能做的，就是保持状态，不断精进业务能力。这么多年，我的创作理念从来没变过。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对“人”的关注。演员到了一定的成熟阶段，功夫都是下在平时的，不是拿到角色才去观察相应的群体、感受社会情绪，日常做好“感受、理解”，拿到角色才能迅速“成为”。除了在角色上精进。现在拍戏比刚入行的时候还多了一种使命感，好像到了该为这个行业做点什么的年纪。比如遇到年轻的演员，帮他们捋顺人物、排练走走戏；碰上不成熟的剧组、不扎实的剧本，就自己参与上手调整改一改，至少保证故事逻辑、人物走向是合理的。我不担心被别人说是戏霸，担心也没有用。该做的专业上的基本沟通，也不可能因为会被一些人说戏霸，就不去做、不去改善呀！当然我会比较注意方式方法，每次我在组里的创作调整，会和导演、编剧、对手演员提前沟通、说明原因、拿出方案，最终达成共识。就算是自己上手调整剧本，也不可能只给自己的人物写戏加戏。戏剧本质是共创，帮助别人，才是成就自己。最近我刚拍完郑晓龙导演监制，刘雪松导演的《小站警事》，和郭京飞演夫妻。这个戏讲的是驻站警察，改编自金盾文学奖的一部作品，生活质感特别好。在这部戏里，我第一次连粉底都不打，家中的戏更是脱离妆感，和辛路是截然不同的观感。这个角色是我之前从来没尝试过的类型，和我的形象反差很大。希望可以在主创的帮助之下，最终呈现出更好的样子吧。我一直没有放弃拓宽角色类型，不会因为角色和自己差距大就担心演不好。就像当年拍《新上海滩》之前，估计没人想到我能演交际花方艳芸；《倾城之恋》大获成功后，很多业内人士也没想到，白流苏（《倾城之恋》）也能成为忠肝义胆的铁梨花呢。